古代题材作品中人物对话形式之我见

古代题材作品中人物对话形式之我见

老师：学生近读金庸小说《侠客行》其中也有“什么”一词出现，不知古典白话和现代白话区别何在？如今提倡白话文，是否在人物对话时也可以尽量使用白话？吴××

吴××同学：你对文学已经探究到了一定的境界，很好。下面探讨你信中提出的问题。

古典白话和现代白话区别何在？让我从远古的人类语言谈起。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早期是没有清晰的言语的。随着火的发明，人类吃到了熟食，营养大为改善，声带也得到了发育，言语逐渐产生。可以推测，最初的言语比较简单，以单音词居多，这从流传下来最早的文告《尚书》之类的文献中可推知。《尚书》的文章基本上是对国君讲话内容的记录。更早的《三坟》《五典》已经失传，估计语言比《尚书》还要简单。《尚书》中的语言可以认定为古典白话。这种古典白话延续了三四千年，一直到晚清，据我看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变化较大的是远古、中古、近古的书面语。此点你信中未涉及，我觉得也要附带说一下。在我看来，商周秦汉四代，书面语言与口语差异不大，这就是《尚书》《诗经》《左传》《史记》读起来琅琅上口、比较好懂的原因。魏晋南北朝（唐宋除外）五代十国，言文分离较大。一方面，由于国家四分五裂，各地之间交流不充分；另一方面读书人成为了一个特殊阶层，他们垄断了文化教育，为了显示养尊处优与保持神秘感，他们所写文章的语言与口语差异较大。另一种情况是民间娱乐化的“小说”产生和流传开来。这类“小说”用的是当时街谈巷议的口语。这种语言与晚清以及民初的口语也没有太大的差异。这种语言，台湾地区通过60年代的“新生活”运动，至今保存得比较好。大陆地区经过“文化大革命”，出现了大量的“最最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这样极其拙劣、不讲道理的语句，使口语受到严重污染，文革后国家不得不掀起“五讲四美”运动，特别强调“语言美”，略有匡正，但直到如今，假话、大话、空话、官话、套话依然充斥我们的生活。

根据上述的常识可知，口语产生之后很久，文字慢慢产生。最初，言文差别不大，后来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某种情况是言文分离（主要指读书人阶层），某种情况仍然言文基本一致（“小说”的产生与发展）。中国大陆1950年代后期开始，由于一些人头脑发热，搞“大跃进”，刮“浮夸风”，口语也朝恶俗方向变异。最近几十年由于生活中“一切向钱看”之类的口号不断，不讲逻辑事理，致使人们的思想碎片化，语言由审美转为“审丑”，无厘头的言语泛滥。在这样的环境下发展起来的作家，其语言如鲁迅、老舍、沈从文、汪曾祺那样灵异、雅致的作家十分稀有。不久前，文学评论家闫海田就以“对话的衰落：当下小说创作的一种倾向”为题在《文学报·新批评》（2011年8月25日）说：“对话写作最易泄露一个作家的‘底气’……即使那些最牛的小说家，也不敢轻视对话。曹雪芹、鲁迅都能让人物说出的话过耳不忘，令读者闻其声而辨其人。”闫海田先生引述当代小说作家池莉的《烦恼人生》中的两组人物对话如下：

　　儿子说：“我要屙尿。”

老婆说：“雷雷，说拉尿，不要说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吗？”

“今天我想自己起来……”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说，“他才四岁！四岁！谁家四岁的孩子会这么灵敏！”

××同学，你爱写小说，应该明白小说是语言（包括对话）的艺术。而描写好人物对话，是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像池莉所写的上述对话，完全是照搬生活，一点也没有文学的美感。这种写法，也是违背文学创作的规律与起码要求的。

我援引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即使是当今人物的对话，写进作品中，也要讲究美感，何况是古代题材作品中人物的对话呢！

所以，我希望你在创作的古代题材的作品中，人物对话应以宋元明清的白话形式为好，即文雅的白话。我以为你先前所持的“尽量使用白话”的见解不是最好，最好像四大古典名著中的对话那样。蒋嘉骅的《乾坤》的人物对话以及叙述语言，都比较雅致，我很欣赏。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斋冷》，初稿继承了原有的特色，后来据说组稿编辑考虑到当今一些读者的口味，要求他将所有文雅的语言（包括人物对话）全部改为现代大白话。编辑有发稿权，再说，考虑到书的销路，提出那样的要求情有可原。但削足适履，毕竟对优秀的文学作品构成了伤害，也可能造成优秀作家的创作特色的异化。

我希望你的作品语言，包括人物对话，向雅致方面靠。写到作品中古代人物的对话时，尤其要好好向四大古典名著以及宋元话本中的语言学习。像著名作家刘心武的《续红楼梦》，其语言风格，以我体味来看，与曹雪芹的《红楼梦》，大致相仿。比如，他在第87回写到林黛玉死后，大观园里一群人有如下的对话：

宝钗因道：“他是借这片塘水仙遁了！我们一天总颦儿颦儿的，只当他是个闺中良友，谁知竟是仙女下凡，总是他在凡间期限已满，就飞升天界了。若非神仙，那些衣物并钗簪早沉入塘底了。那里还有肉身？他遗嘱写明勿寻觅，我们只好遵从。”

王夫人叹道：“他竟瞒过老太太若许年！”

凤姐道：“这恰是老太太的大福，谁家老封君修得出神仙外孙女儿？”

你看，这些对话很符合有清一代侯门深院中人物的性格特点，形式上也很雅致。至于你说的能否使用“什么”一类词，我以为也不绝对，刘心武先生在在续写的第88回写到宝玉、宝钗完婚后，有几个小丫头欲晚间去“听窗根儿”，被宝玉的贴身丫鬟袭人痛斥：“那有你们这样不懂事的。二爷二奶奶这婚事，太太讲话，是弃俗就雅、求朴从简，连吹打小戏等皆免了，也未往纱帐里布红枣栗子等物，那还容听窗根等恶俗？再你们看那二奶奶，何等端庄尊贵，岂有市井人家那小媳妇的声息，你们打的是些什么下流主意，还不给我老老实实上床睡了，别明儿个日上三竿起不来，我又不擅拿那鸡毛掸子打人。”（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版）你看，袭人的这番话中也有“什么”一词，并无不雅，倘若将“什么”换成“甚么”之类，虽然似乎雅了些，但与袭人的身份性格反而不合。

从上述分析可知，你创作古代题材的小说，写到人物对话，采用现代的大白话，肯定是下策。采用现代的雅词高语，也未必是上策。应当说，根据人物身份、性格与人物活动的环境，采用古代的白话形式比较好。至于具体的用词，除了碎片化时代产生的“哇塞”“有木有”之类的“时髦”词语外，不必先入为主，一定说怎样的词语不能用。你完全进入意境后，你成为小说中的某个角色，恰如其分的美雅话语会自然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