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中学生“家史写作计划”优秀作品（十三）：我的伯伯“南门吹雪”

我的伯伯“南门吹雪”

讲述者 | 魏接成（男， 72岁）

记录者 | 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 尤子雍

“吱呀——”一声悠长，宁海中学那扇熟悉的旧铁门被缓缓推开。门内，一帧帧青春的影像奔涌而出；而门旁那间小小的门卫室里，我的伯伯，曾用他人生中十六载的晨昏，静静守望这座学府的心跳起伏，见证它每一寸时光里的生长与变迁。那扇门，不仅是物理的界限，更似一个沉默的观察哨，记录着校园内外奔涌的时代洪流，亦凝固着一位普通守门人眼中的历史切片。

2016年宁海中学校区

门扉初启：守望的起点

（1998-2003）

1998年夏末，我的伯伯，一位曾在乡镇小厂做过多年仓库管理的工人，因工厂改制下岗，经人介绍来到宁海中学担任门卫。彼时的宁海中学，主校区仍保留着原先的校舍风貌：红砖砌成的几栋老教学楼掩映在高大的香樟树下，水泥操场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一道刷着绿漆、略显锈迹的铁艺大门，便是学校与外界最清晰的界限。伯伯的“领地”，是门旁一间狭小的砖房，仅能容下一桌一椅一床，以及那部至关重要的黑色手摇电话机。

“那时真叫一个‘严防死守’！”回忆起最初几年，伯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凝重，“我们当时管得严啊！上课铃一响，大门立刻落锁，迟到一分钟也得登记班级姓名，扣分、通报批评，班主任立刻就知道。”他记得一个深秋的清晨，高二的“刺头”张强翻墙溜出去买早餐，被他逮个正着。“小伙子脾气倔，梗着脖子不服管。我没发火，拉他进小屋，倒了杯热水，就讲我年轻时在厂里不守规矩差点酿成大错的事。”伯伯说他深知，门卫的威严并非靠呵斥建立，而是源于对规则的坚守和对职责的敬畏。最终张强低声向伯伯道歉，后来每次路过门房，也都会向伯伯点头致意——这无声的尊重，成为门卫室窗棂上第一抹温煦的阳光。

校园的“门禁”，亦是社会风潮的微缩。世纪之交，宁海这座滨海小城在改革开放浪潮中初显活力，校园外摩托车的引擎声日渐喧嚣，网吧霓虹灯在街角闪烁，诱惑着年轻的心。伯伯的登记簿上，除了迟到早退的记录，也开始零星出现“晚自习后欲外出上网未遂”的字样。他敏锐地察觉到，单纯“堵”已非良策。于是，他主动与政教处沟通，在门房外墙上钉了个简易木盒，鼓励学生们写下对管理的意见。不少建议被采纳，比如晚自习后延长半小时熄灯，方便家远的学生；校门口增设了更明亮的照明灯。这门卫室的小小木盒，意外成为了校园民主管理的一扇微小窗口。

流动的校门：变迁中的坚守

（2004-2009）

2004年，宁海中学迎来重要转折点——为适应浙江省高中扩招政策，学校在老校区东侧征地扩建。伴随着打桩机的轰鸣声，新教学楼拔地而起，气派的电动伸缩门取代了老旧的铁艺大门。伯伯的岗位也随之“升级”，搬进了配备空调、监控屏幕的新门卫室，手中多了对讲机。然而，硬件提升的背后，是管理难度的陡增：学生人数几乎翻倍，走读、住校生混杂；私家车接送潮开始涌现，早晚高峰期，校门口拥堵不堪；手机在校园内悄然普及，与校规玩起了“猫鼠游戏”。

“那几年，我这小屋快成‘信息中转站’兼‘矛盾调解室’了！”伯伯笑言。他记得一个飘着冷雨的冬日清晨，一位送孩子上学的父亲因停车问题与保安争执起来，情绪激动。伯伯赶紧将两人请进门房，递上热茶，耐心解释学校规定是为了保障更多孩子的安全。“都是为了娃好，互相体谅下。您看这大冷天的，孩子冻着多不好。”他温和的劝解平息了怒火，那位父亲最终将车挪开。伯伯常说：“门卫是学校的脸面，也是家长接触学校的第一站。和气、讲理，比硬邦邦的条条框框更能解决问题。”他处理纠纷的智慧，正是教材中“和谐社会”理念在基层最朴素的实践——化解矛盾于细微，营造理解与共情。

新设备带来便利，也带来新课题。2007年，校园监控系统启用，伯伯成为第一批“监控员”。他坦言最初盯着屏幕“看得眼花缭乱”，但很快发现了其价值。一次，高一某班教室午休时失窃了几部手机，正是伯伯反复查看监控回放，锁定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来人员，为警方破案提供了关键线索。他不再仅仅依靠经验和目视，科技赋能，使他的“守护之眼”看得更远、更清晰。伯伯感慨道：“以前全凭两条腿、一双眼睛，现在有机器帮忙，但心不能懒，脑子得更勤快。”这种拥抱变化、善用工具的态度，不正是时代对个体提出的要求吗？这让我想起历史课本中工业革命对传统手工业者的冲击——唯有主动适应，方能不被浪潮吞没。

伯伯的工作照

记忆的门环：情感的温度

（2010-2014）

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伯伯的身份早已超越了冰冷的“门禁管理者”。他那小小的门卫室，成了校园里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独特地标，一个承载集体记忆的温暖容器。

校友曾给伯伯写了一首长长的打油诗，一届传一届，“南门吹雪”成了最经典的一句。伯伯长年守着一个偌大的校园，出于尊重，老师同学们多称他为“魏老师”。伯伯一直都是一头白发，一根根搭在一块儿，梳得齐整，很精神。大约是那一头银丝耀眼得过分，就这样同学们给伯伯取了了一个诗意的外号——“吹雪”。

伯伯门卫的工作是一刻也不得闲的。勤快的学生六点半就到校了，大门口校园卡一刷，一声清脆的“叮咚”，伯伯就已经开启新的一天。继而是老师们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小电驴，那黄色的栏杆就耐着性子周而复始地一起一落····到了晚上，八点一批初一初二，九点一批初三，十点一批风华高中，十点十分一批宁中本部，身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家长一点一丛地簇拥在大门口。此外，还有家长在门外请求着：“师傅，我给我孩子送两件衣服，行个方便吧。”同学们打探着：“我订的报纸到了吧？”老师们呼唤着：“魏老师有我的包裹吗？”

零碎的事情一大堆，伯伯都做得细致。譬如即使每日都有上百辆车进出校园，但老师的车，家长的车、外来车辆……每一辆车的牌照型号，伯伯都像仪器般地精准地记住，不曾识错一辆；譬如某班某某同学的感冒药在门卫放了一天还不见来领，他就很着急地亲自送到教室；譬如矿泉水桶在储藏室内整齐地垒成一面高墙，每一张水票被工工整整地裁剪，并且印着“魏xx印”字样；譬如帮学校做的整理发票之类的小活儿也一丝不苟……

印象深刻的是暑假里一个飘着雨的傍晚，有位同学来问伯伯要钥匙，去取落在教室的课本。他从守卫室里间取出一串钥匙，又翻来覆去地挑出里面的两把：“喏，这把是楼下的，这把是楼上的，楼下的是铁门，得这么开……”嘱咐了半天，终是不放心：“还是我陪着去妥当，楼下的门很难开的。”学生道着谢谢，跟在后面，看那满头银丝上飞着的细雨和红霞。

伯伯心里藏着一个宁中，他手里捧着无数宁中的故事。和他谈起宁中的那些老师，开口总是“那老师好”。他也会无意间讲起一些在宁中就读的学生，讲那些追梦的故事，眼里闪烁着骄傲而柔情的光，仿佛在讲他的那些孩子。

满头白发的伯伯，宁中的“吹雪”。他用双手拾掇着这学校点点滴滴的小事，用时光叙写着给这方土地的情诗。

尾声：平凡褶皱里的时代印记

（2014年至今）

2014年，伯伯因身体原因退休。告别那天，校长亲手为他佩戴上“功勋员工”的绶带，许多已毕业的学生闻讯赶来。透过伯伯十六载门卫生涯的微观镜头，宁海中学乃至宁海小城的变迁图景徐徐展开：从相对封闭的校园管理到开放与规范并重，从依赖人力的严防死守到科技手段的深度融入，从单一强调纪律到更注重人文关怀与服务效能。伯伯的故事，正是这段历史最接地气的注脚。他在日复一日开关校门的平凡中，在登记簿的一笔一画间，在化解矛盾的轻声细语里，刻录下教育理念的演进、社会风气的流转、物质条件的飞跃以及人际情感的恒久温度。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平凡铸就伟大”的最佳诠释。

伯伯退休后，我常去陪他喝茶。望着窗外宁海新城拔地而起的高楼和车水马龙，他常感慨：“日子是真好了，学校气派得认不出了。不过，守好‘门’这个理儿，啥时候都一样——守的是安全，是规矩，也是人心里的那份踏实。”这朴素的话语，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我对历史更深的领悟：无论时代如何奔腾向前，那些关于责任、守护与人情温暖的永恒价值，始终是支撑社会稳步前行的基石，它们就蕴藏在无数如伯伯般平凡人的褶皱里，无声地见证并参与着历史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