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中学生“家史写作计划”优秀作品(十二):暗夜信使
洪江:暗夜信使
讲述者 | 洪志光(洪江)(男, 99岁)
记录者 | 慈溪市范市初级中学 韩埝蕖
1924年夏,洪江出生在慈溪一个小山村。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石匠,母亲靠织布补贴家用。本该是充满欢笑的童年,却在他五岁那年被永久地改变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夺走了父亲的生命。那场病来得凶猛,走得仓促,只留下母亲抱着两个幼子,可命运并未因此停步。
“阿江,抓牢妈的手。”这是洪江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改嫁的队伍经过村口老槐树时,他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眼里盛满惊恐。他眼睁睁看着弟弟被陌生人抱走,看着从小陪伴他的黑狗被继父踢开。那惊恐
的眼神、撕裂的哀嚎,那一刻,童年的光,碎了一地。
新家的灶台比老家的高出一截,他踮着脚才够得着锅沿。火苗跳跃,映在他瘦小的身影上,像一株被风吹弯却倔强挺立的草。
真正刺入骨髓的痛,发生在七岁那年的冬天。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弟弟晒太阳,阳光温柔地洒在婴儿脸上。洪江怯生生地伸手想摸摸弟弟,却被一声厉喝拦住:“莫碰!脏!”那是继父的声音,冰冷如刀。那一夜,他蜷缩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听见隔壁传来母亲压抑地抽泣。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冷得刺骨。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
同母异父的弟弟睡在温暖的摇篮里,而他在灶台边劈柴,火星溅在手背上,也无人问津。母亲的目光总是越过他,落在那个受宠的孩子身上。有一次,弟弟打碎了碗,碎片撒了一地,母亲却责怪他照看不周。他蹲在角落,盯着地上残破的瓷片,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多余、碍眼、不该存在。

1937年,南京沦陷的消息如寒潮般席卷乡村,一时间人心惶惶。那年洪江十三岁,听大人们说“日本鬼子”已经攻入长沙,战火正一步步逼近江南。村里的壮丁被强行征走,留下的老弱妇孺陷入饥荒。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整个村庄的咽喉。就在那个冬天,洪江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裹,悄悄离开了那个从未给予他温暖的家,徒步走到几十里外的杨家村,只为讨一口活命的饭。
洪江开始做长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挑水、喂猪、扫院、搬柴,样样都干,但他却从未抱怨。金镯丢失的流言如毒蛇般缠上他,让他百口莫辩。就在他以为再无人愿意相信他时,主家有人说了一句:“这孩子眼里有光,是个老实人。”这话像在暗夜里递来一盏火,把他从屈辱里照亮。那夜,他蹲在田埂上,望着漫天星斗,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是他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温暖。
转机出现在洪江十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支石匠学徒队,领头的老匠人一眼相中了洪江——他手臂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掌心已有薄茧,是个天生的石匠坯子。那天,他回家看了看,天正下着毛毛雨,母亲默默塞给他两个煮熟的鸡蛋,藏进他的衣兜。门却被猛地踹开,继父站在门口,满脸戾气:“滚远些,莫再回来!”
在石匠营里,洪江第一次尝到了平等的滋味。师傅教得认真,同伴待他真诚。某个雨后的傍晚,老匠人指着天边横跨山谷的彩虹,轻声问他:“阿江,你信不信?这世上,总会有转晴的时候。”他望着老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突然懂了:有些光,是在最深的黑暗里点燃的。

出师那年,正逢抗日烽火。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几个陌生人悄然来到村子。其中一人戴着圆框眼镜,说话温和,常在傍晚坐在村口的大石上,与贫苦百姓聊天,讲家仇国恨,谈民族救亡。这个从上海来的叫江波的同志,夜晚总是秘密组织村里的手艺人,成立“雇工会”,教他们识字、读书,悄悄传播革命思想。聪慧又沉稳的洪江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学习组的小组长。
一个闷热的夏夜,洪江又一次假装熟睡时,窗外传来熟悉的敲击声——三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洪师傅,庙里的柱子裂了,得请您去瞧瞧。”是江波的声音。在老宅斑驳的影壁后,青年低声问他:“愿不愿意,做一名联络员?”洪江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从此,他成了暗夜中的信使,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编织生的密码。每一次传递情报,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黄衣裳”“白衣裳”——伪军、国军、土匪、汉奸……这些人如同催命符,必须时刻警惕,步步为营。他曾扮作货郎,将密信藏在货担夹层中穿行于山道;也曾伪装成乞丐,破衣烂衫下藏着关乎生死的情报。每一次成功送达,都让他更坚定一分;每一次死里逃生,都让他更勇敢一寸。
最终,当他将一份关键情报亲手交到何克希司令手中时,只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憨厚地笑了笑;当他把重伤昏迷的三支队队长林达从桃花岭战场背回安全地带时,即便双膝被磨出血痕,但他却不曾停下脚步;当得知上级郑侠虎英勇就义的消息时,他站在山岗上久久未语,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悲恸与决绝。

炮火终歇,新中国成立了。村庄迎来解放,劳苦大众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日子。邻家太婆为他做媒,介绍了一个几十里外的姑娘。她善良、坚韧,陪他走过余生最平静的岁月,为他生下八个孩子。我的奶奶,是老四,也是洪江最疼爱的女儿。
世事总算安稳了,人民总算安定了。晚年,他常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眯着眼望向远处的山峦。每当回忆起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浑浊的眼中总会闪过一道我无法完全读懂的光——那是苦难淬炼出的坚毅,是信仰燃烧过的余烬,是一个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留下的沉默印记。
时光无声,一代人终究落幕。洪江以九十九岁高龄走完了自己坎坷又明亮的一生。
他是洪江,一个石匠,一个信使,一个在黑暗中守护光明的人,我的曾外祖父。
注:曾外祖父洪志光,洪江系曾外祖父做地下工作时的化名。此采访完成于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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