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中学生“家史写作计划”优秀作品（十一）：去有风的地方

家史

去有风的地方

讲述者 | 夏招良（男， 55岁）

记录者 | 杭州市萧山区第十一高级中学 夏斌

我出生于1970年4月，那时山上的花开得正艳。父亲后来讲，他看着刚出生的我，心里想的是“这小儿子虎头虎脑，咱们家往后一定会红红火火”。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有1个大哥、3个姐姐。那时日子过得艰难，不辛勤劳作就只有饿死的份——这话毫不夸张。有一回我赌气不去干农活，晚上父亲就不让我吃饭，厉声训斥了我一顿。最后还是母亲心疼我，偷偷塞给我两个番薯。自那以后，我再没逃过农活。

父亲表面看着严厉，心里却最疼孩子。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姐出嫁那天。送走大姐后，他一个人在河边坐了整个下午，默默抽烟，望着江水。那时我不懂，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为什么满脸愁容。如今我也当了父亲，才终于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父亲是村里有名的好干部，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干活最卖力，手脚也最麻利。我们总爱跟在他身后——村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父亲便会去帮忙，我们跟着出力，那些大娘就会塞给我们红彤彤的熟鸡蛋，还能吃上比平时更好的点心和饭菜。那时候穷，能饱餐一顿就是天大的美事。

我们的衣服都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老大穿完给老二，一个一个轮着穿。直到我穿不下了，父亲还会让母亲再补一补，送给还能穿的人家。日子虽苦，这份温暖的人情却叫人难以忘怀。

在那个遍地“招娣”的年代，很多人家都是不生到儿子不罢休。但父亲不一样，他疼爱每一个孩子，每个名字都是他精心取的。他说：“我的孩子，个个都不一样。”

大哥叫“招生”，我叫“招良”，父亲盼我们兄弟为家里带来“良缘”与“生机”。大姐叫“美仙”，从小就出落得大方，父亲愿她“美若天仙”。二姐叫“梅仙”，她出生恰逢青梅成熟的时节，那一年村里青梅丰收，便起了这个名字。三姐的名字最有来历，她出生时不哭不闹，父亲担心，特意找了道士算命。道士说孩子贪玩，魂还在外游荡，让父亲在房子南边烧一条花面绸巾。绸巾珍贵，但父亲还是照做了，并为三姐取名“招仙”，祈愿把女儿的魂唤回来。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性格各不相同。家里穷，只供大哥一人读了书，他为人稳重老实；大姐心灵手巧，貌美如花，学起手艺来更是精益求精，在厂里被称为“厂花”；二姐最勤快，不爱说话，农活家务样样拿手，胆子也大，像个“假小子”，敢一个人夜晚上山砍柴；三姐最聪明，在几个孩子中最受关注，从小能说会道，平时管教我最多，要是受过教育，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当时条件有限；至于我，是最顽皮的那个，当时可是个臭名远扬的“坏小子”，专爱欺负小姑娘，害得人家哭哭啼啼上门告状，没少挨骂。

童年总会结束，长大了自有长大的烦恼。大姐18岁那年，自己做主订了婚。在那个父母之命的年代，她瞒着家里打两份工，厂里下班还去弹棉花，一点点攒钱，像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父亲知道后顿时火冒三丈，不只是为婚事，更为她偷偷攒了那么多钱。他掀翻了屋里一张竹席床，这是他唯一的发泄。他没有打大姐，只是心痛，他认为，大姐如果拿出这些钱来供弟妹读书，他们就能有更好的前程，家里或许就不会这么难。最终，父亲还是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大姐是几个姐妹中最早出嫁的。她嫁到了绍兴，大姐夫是个高个子、鼻梁挺拔的壮小伙，在工厂里当技术工人，为人热情本分。他们在厂里相识，情投意合。父亲最终认可了他，把最美的大姐托付给这个肩膀宽厚、能护她一生的男人。

大姐的生活原本幸福美满，可老天却开了个残忍的玩笑。2019年11月，做维修工的大姐夫在高空作业时绳索断裂，从高楼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玻璃上。那时，他的孙子才四个月大。大姐成了寡妇，从此失去了对生活的热爱。她不再每天买菜等丈夫回家，终日以泪洗面，头发迅速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如今去她家，那个曾经整洁有序的房子堆满杂物和快递盒。空荡的大房子里，只有她小小的身影独守着。那个自信美丽的姐姐，真的老了。

那时父亲还在世，却眼睁睁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亲手把大女儿交到大姐夫手中，又亲眼看着他先一步离去。那天依旧是个晴天，父亲还是一个人坐在湖边抽烟，边抽边咳嗽，不知抽了多少根。大姐哭了一整天，晚上在妹妹们的陪伴下才勉强睡去。父亲和母亲却整夜未眠，忙着操办后事。

母亲做了一碗红糖桂圆蛋，里面放了九颗桂圆，和大姐出嫁时那碗一模一样，寓意“长长久久”。她抱着大姐说：“把你交给国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没选错人。他一辈子都是你的。你总心疼他起早贪黑太累，现在他终于能好好歇歇了。”送骨灰去灵堂时，大姐哭得撕心裂肺。父亲躲到外面树林里抽烟，用手抹去眼泪。那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落泪。他最美的大女儿，后半生却成了最苦的那一个。

那之后没几年，父亲也走了。所幸他晚年见证了一些欣慰的事：三姐的儿子结婚生子，女儿考上了复旦大学；二姐一家勤勤恳恳，从农村的小房子搬进了城里的大房子；我的儿女在学校也表现优异。村里村外，父亲走出去总有面子，晚年也算享了清福。但他最放不下的，始终是大姐和我。

如今，我们过去生活的小瓦房已经翻修成了大房子。母亲由我赡养，大姐和儿子一起生活，平日里也帮儿子带带孙子；二姐嫁到瓜沥，和丈夫勤恳度日，平静安稳；三姐和我离得最近，她事业有成，儿女双全，如今在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至于我，年轻时喜欢汽车，对驾驶充满热情。考了A级驾驶证，开过各式各样的车。汽车几乎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和妻子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开车带她去兜风，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去到有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