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专访 | 张定浩:我关心诗歌安顿生命的困境
作家档案
WRITER
张定浩
作家,《上海文化》副主编,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山中》等。
2008年,从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四年后,张定浩开始写作一系列关于中国古典诗人的随笔文章。他从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里择取作者,从曹植、阮籍、谢朓等人一路写来,既是在理解他们如何于困苦中安顿身心,也是在为自己生命中的无可奈何寻找安慰。2014年,他将它们汇集成一本名为《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的小书出版。十余年间,其中的文字激起过许多读者心中的回响,而他也把视野放宽,创作了解读新诗的作品《取瑟而歌》和《诗的开端:如何理解〈诗经〉》(即将出版)。
今年夏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张定浩。他所供职的单位正在装修,用于过渡的临时办公室里堆满了书。他从房间各处为我们拉来椅子,自己坐在侧边,和我们围成一个很小的圈。在这样一个光线充足的下午,我们谈起古典诗歌的阅读与学习。

Q&A
Q:您为什么会在十余年前出版《既见君子》这样一本讲述古代诗人的书?
张定浩:
我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一家工资不高的出版社,后来又跳槽到民营图书公司,再到杂志社。每年换工作,每次都是一个迷失的过程,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就想着干脆给自己找件事情做。
我原计划顺着曾国藩《十八家诗钞》里的诗人逐个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里面选的是历代公认的大师,另一方面是我觉得和里面的一些诗人有情感上的共鸣。他们的生活都不是很顺遂,但是他们能一点点把自己安顿下来。我比较关心写诗如何能够帮助这些人安顿生命的困境。有些诗人,我读了他们的作品以后也觉得很好,但是没有产生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得,比如谢灵运、庾信等,最后就没有写。写作的过程也是我努力读书的过程。我强迫自己去理解他们,在理解的过程中,自我也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书里写到曹植以前想要做皇帝,却没做成。他跟曹丕闹矛盾后,差点被杀掉,后来他写了一封言辞很卑微的信求饶,里面有句“修往业,从初志”,意思是“做我过去做的事情,我过去就喜欢写作,如今依然算是在追随我的初志”。
我是从2008年开始写作的,写了一两年之后,就来到《上海文化》杂志社工作,生活安定了不少,所以最后只写了这么一些。
Q:如果把《既见君子》分享给现在的年轻人,您希望他们读完能获得什么?
张定浩:
重要的不是获得什么,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提高对文学的感受力。这本书里有些对诗句细微处的分析,比如写到谢朓《与江水曹至干滨戏诗》中的“别后能相思”,这句话你平常可能看到就过去了,但我把它铺开来,说我最喜欢这个“能”字,它是一种主动的行为。举个例子,我女儿小时候住在杭州的外婆家,有一天我们到九溪玩,山里的石子路很难走,她说:“爸爸,我们一起飞吧!”她一下子就把这件难事变成了主动的事情。后世经常会说分别后的相思之苦,是被动地陷入分别后的苦恼中,但是在谢朓的这个例子里面,他发现分别的好处是,我们能够去思念一个人了,能够去体会思念这种情感了。
我喜欢积极的事情。别的诗歌赏析书可能只会注意到一些难懂的字句或典故,但我在理解诗歌的时候,更注重把握诗歌里面跟自己有关的一些情感。诗歌训练我们的也包括这样的感受力。人的生活离不开感受力,至少要去理解别人,要学会跟别人交流。诗歌首先是关于交流的,它会锻炼我们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情感的能力。

Q:大家经常说平时还是要多点古诗的积累,不然旅游看到美景时都只会说“哇”!诗人的脑海世界会不会更丰富?
张定浩:
我其实不会在看到一些美景时,就自动提取一些诗句。因为发出“哇”的感叹跟引用一句古诗的感觉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臣服。引用古诗的问题在于,你眼前看到的景象会被这首古诗给覆盖,也就是用诗歌场景里的感受代替了此刻的感受,其实都是偷懒。当然,有时引用也是一种炫耀。但不管怎样,它都让你在直接面对景色时丧失了感受。我觉得更自然的感受就是说不出话,引用一句古诗之后,你反而离现场更远了。
Q:您对于如今 AI 写诗越来越像人,甚至比人写得还要好这件事怎么看?
张定浩:
我觉得AI写的古体诗,肯定比市面上大部分的古体诗都要好,现在不少人写古诗是为了炫耀,但过去写古体诗不仅不是用来炫耀的,它还是行动的产物。因为在唐诗时代,人们就是用这样的诗歌来交往的。我觉得AI可以有效地消除一些人觉得写古体诗很不得了的幻觉。
我上次看见一个豆瓣评论说得很好——“AI写得再好,我们还是要看人写的东西”。其实在围棋领域,AI早就已经超越人类了。但人还是愿意跟人下,因为 AI很无聊,它永远都不会出错,还不如跟个臭棋篓子下更有乐趣。乐趣是人的情感的一部分。即使以后AI在文学上超越了人类,我也不觉得这是文学的失败,只是说明文学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人向AI学习就好了。不用担忧,和围棋一样,诗歌也不会消失。
Q:许多学生吐槽自己都是从被“暴力输入”开始接触古诗词的,您会推荐学生以怎样的模式去学习古诗词?
张定浩:
我并不认为背诵是一个坏的方式,至少比直接去听那些所谓的诗词讲解课遭受的荼毒要少一些。因为那些课程提供的往往是一套框定的、固化的东西,它们抽掉了所有的细枝末节,只给你两种选择,要么接受,要么不接受,这两种情况都是有问题的。你需要把这些东西都打碎,自己走近这个诗人。而你自己背下来的古诗词,至少你咀嚼的是新鲜的食物,而不是二手的或者人工制造出来的。你也不需要迷信任何一个老师,因为老师和学生面对的是同一个经典文本,你完全可以先进行自由感受。
背诵之外,我建议可以去读喜欢的作者的全集,因为我们最初都是从选集里读到诗歌的,这让我们很难去接近作者。读全集的时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诗人的跌宕起伏:他在20岁的时候是怎么写的,30岁的时候又是怎么抒发的……钱穆先生曾说,读一个作家的全集,等于读一部传记或小说,或是一部活的电影或戏剧,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现在诗里。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去读他们的诗,才是最有趣味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读诗歌的注疏,即好的注释本。你光是读诗,跟古典诗人这么面对面坐着,你不知道怎么问,他也不知道怎么答。而注释是一代一代学者对这位诗人的理解,等于你去倾听他们的圆桌谈话,听着听着,可能就会有一点自己的心得和启发。

Q:在学生人生经验尚浅的时候,您认为他们怎样才能更好地去和古诗词产生联结?
张定浩:
既然经验不足,就要允许学生用错误的、糟糕的方式去阅读。只要阅读是诚恳的,就一定跟他自身有关。即使理解错了,我觉得也没关系。即使某种阅读方式很好,也不能规训他们一定按照这样的方式来理解,而是要给予他们理解的自由。我中学的时候也很无知,二十五六岁读研究生之后才开始读更多的书。其实有时太早地接触很专业、很核心的内容,反而会让自己变得封闭。保持这种懵懂的状态也挺好,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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