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童年的记忆里缺少泥土的芬芳、黎明的鸡鸣以及翠绿的菜陇。城市给我的最大印象便是钢筋水泥的击筑声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其他人都在乡下有一个老家,可以时不时地归巢探访,甚至久住一段时间。菜畦、泥巴、蚱蜢,他们在乡下有私人的乐园。我没有。
可年幼的我却在冰冷的钢铁城里嗅到了一丝温润、古朴的气息,它来源于公寓楼下——张老五的木雕店。
即便是在地缘关系极度弱化,邻里间只打一声招呼的现代城市,张老五也是深受大家欢迎的。他的生命里似乎混有一缕木头的气息,质朴、浑厚。小麦色的肌肤,浓密的眉毛,一双透着乡下人特有气息的眼,岁月的皱纹只让他变得更加憨厚。倘若有人说他木木的,那绝对是在夸她。
初识老五时,他已年过六旬。每当我上学经过那家木雕店,从门缝里窜出来的木香总让我心驰神往。放学后,我便坐在张老五身边的小板凳上,安静地看他做木工。不知为何,他雕刻时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庄严、肃穆,让人不忍心打搅。彼时,老五褪去了他日常生活中的憨厚,变得神圣且叫人心生敬意。他的刀法娴熟且清奇,细若游丝,矫若惊龙。飞扬的木屑散发出大自然清新的的气味,他手上打磨过的木雕个个珠圆玉润,惟妙惟肖。木雕的价格并不算高,几十至几百不等,还多亏了他的好口碑和好人缘,每件作品都能顺利卖出。
在这间小小的店铺内,我嗅到了木的气息,体悟到何谓真正的生命与力量。
后来我和张老五愈发熟络了,就连周末也时常要到他的店里玩。他从来不给小孩子冠以“幼稚”的标签,而是真正地把我们当朋友看。在与他的谈天中,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老五从小学木工,年轻时曾是农村里的一位木匠,专门给村民做座椅等家具,闲暇时爱雕些神像、人物以自娱,二十年不知不觉间竟练就一手木雕绝活。后来村民们陆续迁往城市,木制家具也逐渐被新型的金属、塑料家具取代,老五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他放弃木匠的身份,举家迁徙到城里,在一方店铺里安静地雕琢、打磨自己的心血。谈起木雕手艺,老五略尴尬地挠了挠头皮:“也没有人教我,只是自己喜欢。”
那时我对他崇拜至极,我坚信他有一颗木心,那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的,他们的初心早就被城市的烟火气熏黑了。
如今十年过去了,老五已年逾古稀,依然做着木雕。一日我偶然听见邻居大妈谈论,老五的父亲因车祸早逝,兄弟们大都游手好闲,整个家都是由老大和老五两个撑起来的,生活一度异常艰难。我不禁动容。我向来只看见他安详平和的外表和做工时的神圣,却不知他也有繁杂俗事的纠缠,也有身陷泥潭的无奈与痛苦。但在他的神情,他的作品,他的处世里,这种悲哀却无影无踪。他将一切烦恼都化作纷飞的木屑,将所有伤痕融进急转的刀锋。他用一把刀跨过千山万水,溶解了庸俗,看破了红尘。永远沉浸在雕刻的每分每秒,这便是他生活的意义。
我明白他这一生必定与木为伴,他有一颗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