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中的隐秘
一.
念书之前,苏文睿一直和外婆住在乡下。
每个早上,苏文睿都是在外婆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中醒来的。苏文睿不爱和外婆一起烧柴,她忍受不了柴火烧得旺的时候从灶里扑出来的烟气和热气,外婆烧柴的时候,她就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台阶前河流的流水声与外婆烧柴的噼里啪啦声,看着村庄默默地随着几缕直直升起的淡烟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醒来,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一点点渗出鱼肚白。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往往,晨光还未来得及从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放出,村庄这一幅画卷就已经生动起来。近处,村民们骑着自行车经过河流上的一座小桥,桥口总有几位碰面的熟人停下自行车聊天,来往的村民们叮叮当当地打着铃提醒他们注意避让,远处,几位早起的村民背着农具走着,准备下地干活,路上经过熟人家门口时,停下来与在庭院里吃早饭的一家人交谈。外婆就会喊她进去吃早饭。说是喊她进去,外公却每每把桌子搬到庭院里来吃早饭。听到外婆的喊声,苏文睿就扭头看着里面,看见外公抱着桌子走出来了,就跑过去搭把手,用手扶着一条桌腿和外公一起把桌子搬到庭院里。
苏文睿吃完早饭后,继续坐在门口。这时,村子已经冷清下来了,村民们不在地里干活,就在村边工厂里工作。但外婆家边上的门却总是开得很迟。往往她坐好一会,才能看到一位老人轻轻地打开那扇油漆已经脱落了进一半的锈迹斑斑的门。他的脸比他的年纪更苍老一些,冲她笑着打招呼时,嘴角弯曲的笑意蜿蜒着消失在皱纹中,他打开门的手指确是细长而且柔软的,几乎看不到皱纹。白天,他家是最幽静的,晚上却是最热闹的——吃完晚饭,村里人都凑过来看老人表演木偶戏。老人从屋里搬出一张红台,打开庭院里的一盏灯,用方言讲道:“今早个木偶戏开始择(今天的木偶戏开始了)。”老人的木偶戏不仅在村里,在区里也算一绝,老人也以此为生。外婆经常带苏文睿去看木偶戏,但苏文睿并不爱看木偶戏,她更好奇老人的手指为什么能保养得这么好。有一个晚上,苏文睿忍不住跑上前去问了老人这个问题。老人嘴角扬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我每天都在门前的溪水里舀水洗手、洗米,喝的水也是用舀来的水煮的。水好,手也能保持得很好。”
有一个早晨,苏文睿特意坐到了河流边的青石砖上,把脚伸进了水里。青石板没经石匠光面,那一颗颗小凹凼里长满了青苔,让她想到她背过的一句诗“青春恰自来”。石板本就很光滑,长了青苔,手摸上去就更加滑溜溜地。河流的水面和厚重的青石板的底差不多高。河水则透着“春草碧色,春水绿波”的绿色,苏文睿低下头的时候,觉得她似乎是在透过露水看着初春的新芽。岸边村庄的轮廓和初夏伸展着绿意的樟树倒映在水面上,河流的绿色似乎是被它们染上去的。当轻风送来一点涟漪,倒影在清澈的水里随着涟漪微微颤抖的时候,河流的绿色又似乎是被水底的水生植物染就的。
苏文睿仿佛能感觉到河水中的隐秘。
二.
念小学之后,苏文睿在暑假还是回乡下和外婆一起住,因为父母说乡下环境好,空气新鲜,而且不如城市般燥热。
每个早上,苏文睿还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夏日的阳光缺乏耐心,村里人还未将炊烟升起,清晨就已经将黑夜撕裂,阳光急不可耐地透过这个缝隙,明亮地照在苏文睿左侧脸颊上,晃得她只能睁开一只眼睛。晚上,苏文睿却不再随着外婆去看木偶戏了,因为木偶戏不演了。外婆说,看木偶戏的人越来越少,老人靠演木偶戏维持不了生计,渐渐地木偶戏就停了不演了,改雕木雕维持生计。苏文睿在早上还是能见到老人推门而出,但老人的手指,和那扇门一起渐渐变得一点点粗糙起来。终于有一次,苏文睿忍不住问道:“爷爷,你的手指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老人愣住了。他没有回答苏文睿的问题,用手扶着门,整个人倚在门上,半低着头,眼睛僵在手指上。那时苏文睿才只有九岁,还不能理解老人为什么爆发出如此深沉的情感。她反而感觉到了一阵惊吓,起身想走回门内。”轰“这时,铁门在她身后发出了碰撞声。
苏文睿再也没有在早上看到老人推门出来过。也许是因为她渐渐地不在早晨坐在外婆家门口了,因为村里把青石砖路改铺成了水泥路,外婆家也把台阶换成了水泥台阶。水泥台阶吸热快,夏日的太阳才出来十几分钟,阶面就烫了起来,整个村庄也随之变得燥热。村里在水里种了荷花,不过没有成活,现在水里都是残枝败叶。也许这就是老人的手指变得粗糙的缘由?
苏文睿仿佛感觉不到河水中的隐秘了。
三.
念初中之后,苏文睿就没再回过乡下。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苏文睿再一次回到了外婆家。
在进外婆家前,她先路过了老人家。老人家的门没有变化,门边却挂着一块写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老人的木偶戏入选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她很好奇老人现在生活地怎么样,于是推开了老人家的门,走了进去。
老人正坐在暗淡昏沉的长桌边雕刻着一个木雕,长桌边上缺了个角,表面凹凸不平,油漆已经脱落了不少,但苏文睿还是认出了这是老人曾经表演木偶戏用的红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头气味,与门外不知何处新刷的油漆气味混在一起,有些呛鼻。苏文睿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您的木偶戏不是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吗,您怎么还在雕木雕?”话一出口,苏文睿就意识到她问得太生分了,没有用方言,而且用了礼貌的,却也疏离的称呼“您”。
老人抬起了头,微皱了皱眉,好像不知该怎样回答,憋了好久,最后挤出一句:“还是没有什么人来看木偶戏。有几拨城里人来了,也只是站着看了几分钟就走了。”苏文睿知道老人其实指的是城里人不和村里人以前一样,看完木偶戏每人都或多或少地在红台上放下一些钱,他们习惯的是看戏前买门票。老人见气氛有些沉闷,又出声道:“城里人看木偶戏只是看个新鲜,不在乎木偶戏到底演了什么。村里人现在也不爱看木偶戏了。木雕倒是能卖出去。“苏文睿想起她的同学们,桌上摆一个小木雕等小工艺品成了风尚,却没有人看过木偶戏。其实,她桌子上也放着一个小木雕,是她同学送她的生日礼物,同学还特意强调是少数民族手工雕刻的。她很喜欢那个木雕,但她这时想起来,却回忆不出木雕的样子。
离开时,走到门口,苏文睿忽然想起来她从来没问过老人叫什么,她应该怎么称呼他。
双手握着门把手轻轻掩上门,苏文睿站到了溪流边。她小时候坐的青石板除了一小段被保留,用作观光游览用,都已经被拆除,铺水泥板,水泥上焊上了蓝色不锈钢栏杆,扶手很宽大,和高速公路边的绿色栏杆很相似。河边村庄的轮廓,深绿和浅绿交织的行道树倒映在河面上,在清浅的河水里随着河底的几株水生植物摇曳出的涟漪微微颤抖着。
河流似乎没有变。可苏文睿再也感受不到河流的隐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