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4题）河（杭二中 平行）

河

世界的中央是一条河。

                        ------刻在虹石上的话

母亲的眼睛突然在她脑海中闪现。那时她刚拨开面前的树枝，正弯腰通过时，月光从那个不偏不倚的角度透过地上的什么物体折射入她的眼睛。她快步穿过草地，捡起那块石头。正值满月，月光很亮。丛林静寂，只有阴影随月光流动。就在她的目光落向它的瞬间，她认出了它。

——母亲用微微颤抖的手，将一块磨得光亮的虹石放进她手里。母亲的眼睛在那天格外明亮。“找到河，把故事讲下去。”母亲说。她把虹石放进口袋——

用同样微微颤抖的手，她从口袋中拿出虹石。寻找河的几年间，在指间旋转它，已经成为她无意识的动作。经过她的手指无数次的摩挲，虹石比几年前更加光亮。现在，它与那块曾躺在草丛中的同伴一起在月光下泛出彩虹色的光辉，每个角度都是一种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是，它的表面上有一行细小的字——她半生都在试图理解的那行字。箴言上方，雕刻者似乎又刻了什么，然而那里的字迹已模糊难辨。几年来，她对虹石上的每一条刻痕，每一个凹陷已烂熟于心，无数的夜晚她试图解读残存的笔画，但次次尝试总以无果告终。

——“其他的人都去哪里了？”那个满月之夜，她问母亲。“他们都走了。”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说。“走了。到哪里去？”她追问。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只有河知道吧。”母亲那晚的脸刻在了她的记忆中。月光很亮，母亲的皮肤格外洁白柔和。微风从窗外拂入，母亲的长发散在流水般的阴影里。母亲的眼睛在那晚很深，像没有星星的夜空。——

逐渐加速的心跳令她加快脚步。石头开始在她的指尖翻转：拇指，食指，一圈，一圈。草地尽头仍是丛林。树根从泥土涌出，树干向星空飞升而又碎成枝叶滴滴落下。透过静寂，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她仿佛听见音韵般的草蟋的鸣声。她上次听见草蟋是什么时候？

——幼年的她依偎在母亲的臂膀里，未谙世事的眼中映出火光。族人们围坐在火边，点点火花毫无阻力地上升，与人们的歌声一起荡漾于星空。夜晚的昆虫飞旋于火边，纤细的翅与火若即若离。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她好奇地张望，发现一点微光。从丛林边缘飘出。近了，近了，是一双翅膀的轮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颜色。不自觉地，她伸出手，萤蝶溯光而至，敛翅于她的指尖。族人们一言不发，所有目光都聚集于故事讲述者新生的女儿。飞虫无言盘旋，只有草蟋歌唱如故。

许久之后，她在族人重新开始的歌声中睡去。后来，母亲告诉她，族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萤蝶了。又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知道，那晚的萤蝶飞进了火光之中。——

每走一步，丛林的声响就增加一分，她手中的虹石愈发温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欣喜地听到雨蛙的间奏，云蝉的和声，青鸟的变调，甚至远方高处莽狼的对歌。月已升至中天。她找到一节树根坐下，翻开记录本，正要记下丛林的转变。笔尖触纸，她才意识到，这是记录本的最后一页。

——“为什么太阳不出来了？”她躺在草地上问母亲。“你想听一个故事吗？”母亲以问为答。她点头，从草地坐起，向母亲身边靠了靠。于是，在银河之下，母亲开始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在这个世界中。许许多多人生活在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界的中央，有一条河。河在世界出生的时候，哺育其中所有的生命，从跳鼠到莽狼，从萤蝶到我们人。有的世界寿命很长，像大山；有的寿命很短，像大山上的雪莲。河在莲瓣落尽时，带着这个世界的故事，重新汇入世界树的枝干，来产生新的世界。故事需要讲述，我们就把讲述者叫做人。从某种意义上，人是河的孩子，也是世界的创造者。人从清晨走到黄昏，世界也从白天走到夜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有月亮和银河。”

“最后会怎么样？”

母亲仰头，眼中洒满星光。像是在述说一段回忆地，她吟诵道：

“在第十二个满月，萤蝶飞舞于丛林。人握虹石于双手，故事结束于河畔。”

她等着母亲继续下去，但母亲没有继续。她们并肩坐了许久，银河在她们头顶缓缓旋转。最后，她开口问：

“故事结束了吗？”

母亲俯身轻吻她的前额。“每一个故事都会结束的。”——

于是，她在第十二个满月的月光下。一笔一画地将母亲那晚吟诵的诗句写在记录本上。合上记录本，一点微光令她抬起头：就在不远处，有一双她无数次在梦中触摸的翅膀。

她将纸笔放下，跟随萤蝶穿过余下的丛林——她已无需行装。树木愈发稀疏，也愈发明亮，脚步声由穿过草地的沙沙声变为石地上的踏踏声。她看到，那些石块大小各异，但都与她双手中的石一样，在千百个不同的角度折射出千百种不同的颜色。

石滩接水，河宛然在前。

清澈如斯，仿佛深且及踝；明亮如斯，像是将星空倒映了无数遍。河岸上，聚集了她能想象到的，甚至仅存在于传说中的所有动物。眼睛，无数双眼睛，浅的，深的，如镜面的，如玛瑙的，全部转向了她：人，故事讲述者。

她向前走近，近到几乎能触碰微微波动的河水。她低头审视，看到自己被河水照亮的脸庞，以及脸庞上熟悉而陌生的眼睛。记忆在她心中微动。这是今晚，她第二次想起母亲的眼睛。

——她在月光下醒来时，看到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母亲身体留下的凹痕还在，隐约的发香还在，用手触摸，甚至还能感到似有似无的余温。她深吸一口气，只有一滴泪落在了洁白的床褥上。孤身一人，她在已无族人的部族中接过了故事讲述者的位置，将母亲在她成年礼时送给她的虹石握在手中，收拾好行囊，带着母亲向她讲过的所有故事，走出家门。

然后，世界上最后一个人走向了丛林。——

在从林的围绕下，在月光的见证下，她坐于河畔，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说，今夜的月光很美。她说，人们把星空划分成七十二个星座。她说，族人们在每个满月之夜都会搭起火堆，载歌载舞。她说，孩子们喜欢听老人一遍又一遍地讲他们已经听过的故事，每一次加一些细节，故事就越讲越长。她说，人们用藤条编成绳索，用树木做成舟楫，用土石筑起房屋，用水与草造出纸张，用羽毛和灰烬制成笔墨。她说，老一代的人经历过四季，他们将其叫做春、夏、秋、冬。她说，年轻姑娘与小伙子相爱。她说，母亲每个晚上都会轻吻她的额头。她说，她喜欢数一列队伍中的蚂蚁。她说，她会把每场雷雨想象成一首交响曲。她说，她总是与雨后水潭里的自己对视很久… …

河听着她的故事。作为回报，她听见河的每一个别名：时间，存在，黑暗物质，神，第四维度。她看见茫茫海洋的第一点生命光辉，火与石的永恒舞蹈，山川的涨落，日月的变换，帝国、战争、革命与艺术、情感、诗，不同的文明用不同的语言述说不同的传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 …她已分不清这些故事来自这个世界，还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世界，而她也不再记得。忘却了，七十二个星座的名字；忘却了，篝火边唱的歌谣；忘却了，手指滑过树皮与石板的感受；忘却了，雨中丛林潮湿泥土的气息；忘却了，她自己的脸庞；忘却了，母亲的眼睛。

故事结束，她席地而坐，坐于河畔，与初生时毫无不同。在她身体的每个粒子汇入河之前，用赤子的眼睛，她看见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她一直知晓，因为人的中央是一个世界，而世界的中央是一条河。

作者：杭州第二中学高一13班 平行

指导老师：陈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