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3题】 天堑（陈若雪）

100%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早高峰中，维持着一个标准弧度的微笑，向着对面眼熟的男人点头，头顶的对话框里弹出：“早上好，今天似乎比昨天晚了点呢。”

  男人西装革履，打着笔挺的领带，以同样标准弧度的微笑回应，在对话框里忽现：“是的，昨天去换了个字体。”对话框里的文字的确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隐隐散着微光，似乎空气中的粉尘也一同闪烁起来。

  “啊……”他感觉一种奇怪的波动在身上涌动，使他不由分想要改变嘴角的弧度，但是脑内芯片发射出某种脉冲波，果断干脆的为他选择了最佳应对方式，“真好。如果不是最近在攒钱进内城，我也想购入新字体了。”

  男人依旧微笑着，直到红色光线湮灭在空气里，他们才缓缓抬起手臂，互相以同样的幅度挥手道别。

  他一边以均匀的步调行走，一边仔细感受着奇怪的波动在身上消失，在心里却一遍又一遍暗念着“内城”。他离内城只差一百天的分配点了，这个时候，可千万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啊。

  如今这个时代，在政府倡导的“资源最优化”的号召下，人脑安装入智能芯片，开启智能优选服务，对话框功能，减少甚至禁止语言交流，人体各项属性转化为具体可感的数值，作为衡量阶级的指标。这项指标，将决定你生活在内城，还是外城。

   人在外城呱呱坠地，梦想着在内城死亡。

  然而在进入内城之前，没有人了解内城与外城究竟有什么区别，身处外城的人心中只有明确的执念：“提升数值，进入内城。”他曾经疑惑过自己生活的目的，仅仅为一个虚无缥缈不知何处的内城而生活，是否值得，可这个念头稍有苗头，智能芯片立即为他做出最佳选择，忽略。脉冲波发给他的信号似乎带着隐隐痛楚，反复在他思维里摩挲，他痛苦地挣扎，在虚空里胡乱抓，企图撕扯下他摸不着的芯片，然而无果。

  他早已放弃了。

  他在上班的摩天大楼前止步，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小心地控制着声带振动，却丝毫没有与空气碰撞涟漪。“我真像坨该死的数据。”他保持着微笑，内心某种因子活跃地跳动着，暗自痛骂，继而振作起来，“好在，我马上就可以进内城了。”在想到内城的一刹那，体内久违的波动立刻活跃起来，像是在对该死的芯片叫嚣。

  叫嚣归叫嚣，他从容地微笑走进大厦，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致意，开始一天的工作。和谐，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和谐、有秩序。所有人仅仅只是池塘里的一文涟漪，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心情缓缓向外扩大，构成微风轻抚下的池塘。然而没有人知道池塘下面隐藏着什么，甚至，这是否仅仅是个池塘。

63%

  他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在光幕上小心地操作，借着浮动的光线可以看见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和浮尘一同震颤。

  “滴——已达标。请您前往哨所登记。”光幕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一个地弹出这样的字眼，一下一下地捶打在他心尖尖，体内的因子宛若突突跳动的火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星火燎原。

  脉冲波如约而至。

45%

  眼前是混乱的磁场，磁场没法被看见，可是他却清清楚楚地模拟出了万千景象。好像有温柔的晚风从通灵之门中溜出，星星点点地抚摸着他的脸，里面有令人沉醉的晚霞的香气，他能感觉到那晚霞是粉色的，类似于古书上记载的树莓的粉紫色。又好像通灵之门里是一片草原，有模糊不清撩人心扉的吟唱声，带着羽毛的绒绒拂过他鼻尖，直抵耳蜗，以及绵羊咀嚼着青草，散发出清爽的雨后清香。

  不远处是哨所，建筑外观是尖顶教堂，简洁的一如既往。哨所静静伫立着，默默注视着他。他一直很好奇，如今无所谓信仰，而哨所保持着古书上记载的教堂模样，是否与从前的教堂一样，供奉着某种虔诚而神秘的信仰呢。然而脉冲波不允许这样的遐想。不过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即将脱离外城，脱离这个宛如数据一般的自己，脱离这宛如矩阵一般的规则。

  他曾想成为这矩阵里的逆向方程。他放弃了。他准备逃离。他背叛了自己。他想哭泣，却被判定为无用情绪，生生地压抑着，酝酿成陈年芳香的酒精，没灌醉别人，灌醉了自己。

  上前一步，他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身份证，上面有他的照片，是唯一能证明它曾存在的东西。上面，，他的笑容依旧明媚。

33%

    他走过一片灰色，周围点缀着1和0构成的长串字符，长到紧紧把他包围住，水泄不通。

   101001010110……

   终止。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仿佛韵脚压的很满的诗，又陡然终止。

19%

   他从冰冷的液体中苏醒，挣扎着睁开双眼，在模糊的视野里捕捉光影，是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箱中。

   “我这是，在哪……”艰涩的字眼从干涩的喉咙里一个一个挤出来，声带在震颤，是久违的律动。

  “2443287号已苏醒。”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左手拿一个文件夹，右手控制着笔尖迅速跳动，轻轻扫他一眼，在他身侧按下一个按钮。在恍惚中，他好像听到来自旷野呼啸的风声穿耳而过。

5%

   所谓内城与外城，不过是数据两端。

   这是一个数据的时代，连生存都可以用数据模拟。

  人们一出生，即成为一串数据。一个电子灵魂。自此，生活在外城。并非人脑神经元信号输入，而是，由算法随机设定。他们都是随机的产物，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命，是运，人类是上帝。。海量的数据叠加、演算、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电子灵魂，拥有设定好的一切，恰似一个人类的认知，披上机器人生涩的躯壳，为内城的人类创造价值。所谓芯片，也只不过是数据的流向。每一个勤奋劳作的机器人，都会得到一个进入真实世界的机会，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得到一个被人废弃的肉体，去感受清风与明月，去体验几十年来重复劳动所从未体验过的人生，去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感受，去创造属于自己幅度的动作，最终，去接受残酷而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是被人创造出来产物，他生活在一群上帝之中。

   一些人在外城生活一辈子，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不属于天地，而属于人类的创造，不明白自己在上帝眼中只是拥有千篇一律机器人外壳的劳动力，因此不配拥有自己的感情与动作。这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恰恰像苏格拉底的洞穴寓言，外城的人成为火焰上摇摆的木偶，终其一生受人控制，唯有通过通灵之门，才有可能成为观看木偶戏的人类。而洞穴外的世界，谁能看见？

0%

    他颓然地走在马路上，茫然中存着无助。他真正的存在是一串由0和1组成的代码，是一串数据，如今借用了他人的身体，去感受自己的人生，而这一切，把他几十年的人生粉碎成尘埃。

忽然记起在外城时的日子，与脉冲波对抗，期盼解脱的一天，只需按照日子的轨迹，认认真真地工作，去赚取数值，虽然不能拥有梦寐以求的清风与明月，感情与自由，可谁能说那样的日子不比如今失去从前所有意义的浑噩更差一些呢？

  “人类是活在这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他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躯体，自己的话语，然而真相，却沉重得令他害怕。

   他记起了他的执着，成为矩阵里的逆向方程，也记起了被脉冲波压制的眼泪，未曾流下的眼泪，以及挣扎的苦楚。

  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江，有火焰在其上燃烧，熊熊烈火，他看见了无数0和1组成字符串在流淌蔓延，在他心尖尖上挠动。

   眼泪夺眶而出。奔流而下。

   他纵身一跃，跳进火焰里。

   最后一次，他听见不明呓语，带着悠远的回声，从哨所的那座小教堂里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