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四题)一条河的隐秘
一
这里叫银陵,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城镇。银陵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它从很远、很远的大山里笔直流出,再徐徐驶过这个宁静的小城。很少有人知道它从哪儿发源,只知道它向东汇入长江。
杨成羽、丁兮岩、程洁三人是发小,他们常常在河边聊天,有时是一些趣闻,也有时是心事。
这年,他们读高中。生活,一如既往。时间匆匆逝去,留下来的只有一些琐碎烦人记不清了的剪影。他们常常倚靠在河边的石柱上,漫无目的地聊天,聊天,而且聊的尽是些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事情。
“诶,你们说,这条河到底会流向哪里?”丁兮岩凝望着那看似毫无生机的河面说道。他的头发和他的眉毛一样浓密,向四周呈放射状铺开,在阳光的映射下油光发亮。他的脸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但在这严肃的脸上又透露出一点狡黠的目光。
“这还用问?当然是长江了。”程洁用爽朗轻快的嗓音回答。她是女孩中活泼乐观的那一类,和多数女孩一样的长发,一样的马尾辫,以及初见时给人的友善的感觉。
“说不准,从这儿向东也能汇入长江?”杨成羽笑道。他在三人中略显瘦小,短发,长脸,眼神没有丁兮岩那么深邃,更没有程洁那样水灵,但却也不显得十分呆滞。简洁地说,很平常。
“别忘了,河是会拐弯的。”程洁说。
“但我总觉得它就是那么直着流的。”杨成羽说。
“洁,成羽,”丁兮岩盯着河面说,“这条河的源头是哪里,为什么我感觉它直得没有偏差?这条河一定不简单。”
“得了吧,这条河甚至都还没有名字呢!”杨成羽双手撑着石栏说。
“我们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呀!”程洁想了想,说,“嗯......我们这儿叫银陵,不如这条河就叫作——银河吧。”
“银河,这名字好,以后就叫它银河吧。”两人都表示赞同。
“这银河的水,不简单啊。”丁兮岩依旧盯着水面不放,像是要被吸进去了似的。
“丁兮岩,你在看什么?”程洁好奇地凑上来问。
“我在看我的倒影。”
“兮岩,你想什么呢?一个倒影有什么好看的?”杨成羽不解地问。
“你们看过小王子吗?”丁兮岩沉默了一阵,问。
“当然。”
“我是说电影版的。”
“这个我看过。”程洁说。
“改编后的情节有何不同?”
“要说不同......哦,对了,小女孩在地球上遇见了小王子。”
“还有呢?”
“还有酒鬼、商人和自大狂。”
“对了。”
“我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杨成羽问。
“你们应该明白的,小说里所写的事物不过就是现实的翻版,小说中的人物不是乱入了
现实,而是现实的影子。河中的倒影也是一样,不同的人会有他不同的影子。”
“你又在瞎说了。”杨成羽叹气。
“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程洁说,“兮岩,你觉得你自己的倒影怎么样?”
“不好说,挺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差不多也应该回家了。”杨成羽打了个哈欠,望着远处一片橙黄色的晚霞说道。
“是啊,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程洁说。
大家互相告别,只有丁兮岩独自又留了一会儿。他望着河中自己的影子,在晚风的轻拂下,他的影子扭曲了,只剩下一团迷乱的波纹。最后,他说:“奇怪,这条河可真奇怪。”
二
十年后,杨成羽、丁兮岩、程洁三人各奔东西,很少联系。但就在一天前,杨成羽接到
了来自程洁的电话,邀请他回银陵见面。见面的地点是在银河公司,这使他有些疑惑。银河公司是五年之前才成立的,但没过多久就业绩显著,不久之前还完成了公司的上市。
“成羽,欢迎回来!”杨成羽一踏进会面室,程洁便上前来迎接他。
“究竟是有什么事?”杨成羽问。
“成羽,你听我慢慢解释。”程洁哀叹着说。随后,她向他讲述起了丁兮岩的经历。
自从那天他们的河边闲聊以后,丁兮岩就下定了决心,要找出隐藏在那条河中的秘密。当然他最后失败了。大学毕业后,他灵机一动,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成立了银河公司,专门卖镜子。不过这不是一般的镜子,而是用特制的玻璃作成圆饼形状的容器,里面注满银河的水,冠名为“表里不一哈哈镜”。也不知是他在其间耍了什么花招,施了什么法术,还是那银河的水真有什么特别之处,照这面镜子的人所看到的景象总是和他们本人不一样。镜中的人脸上的笑容,可能是祥和的微笑,欢快的大笑,也可能是发疯似的狂笑颤抖和抽搐,或是魔鬼般狰狞的冷笑。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许多人因此被吸引了来,只为见识一下镜中的自己。也正是靠着这种镜子,丁兮岩他们大赚了一笔。
“那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听到这里,杨成羽问。
“给,”程洁将一叠印满字的纸递给他,“这是业内新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是他一意孤行,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也去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听。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是他找到我,让我去找你......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帮忙了......帮帮他,我们三个可是从小......”没等说完她就哽咽了。
杨成羽看完了那些文件,脸色凝重。新闻上说,不久前所有的镜子都失控了,它们先是沸腾冒泡,然后不停地来回晃动,像是共振一样地粉碎了外层玻璃,随后里面的水飞溅了出来,如同酸液,被溅到的人伤势都很严重,医生和药全都治不好。
“丁兮岩也被镜子波及了,现在还昏迷在医院里。医生说,医生说......那种伤恐怕治不了了。”
“不要哭,”杨成羽说,“办法总会有的。”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沉默。
“他还和你说过什么吗?”杨成羽问。
“他说过......他昏迷前好像说了......银河。”
一阵沉默。
“我们去找河的源头。对,去找河的源头。”许久,杨成羽终于作出了决定。
“河的源头......要怎么找?别忘了,银河没有源头。”程洁稍微镇静了一些。
又是一阵沉默。
“能成功吗?”过了很久,程洁小声问。
“能,”又是许久,杨成羽给出了答案,“一定能。”
三
杨成羽和程洁顺着水流向上游行进。但他们觉得自己每走一步,水源似乎都在远离他们一步,仿佛一只狡猾的兔子在躲避着狼的追赶。这是一个混乱的时空,一场无限的循环,是芝诺悖论,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水源。
日落,日出。日落,日出。他们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日落日出,走了多远的山路,但他们觉得,他们离河的源头很近了。
那夜,下起了雨。怒吼的狂风夹杂着密集凌乱的雨点砸在他们身上。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是风雨无边的寂寞的漫漫长夜,这就是天意。
“我们该怎么办?”程洁问。
“向前走吧。”杨成羽也不确定。
“回去吧,银河没有源头。”
一阵凄凉的叹息,随后只剩下风和雨的号叫。
“银河,”杨成羽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对,银河。”他抬头望向天空。尽管风雨依
旧,但他最终还是在夜空的西北角找到了一片银白色的地方。那是漆黑画布上很小的一块白色污渍。
“我们朝那儿走。”他指着银河说道。
“那儿是哪儿?”
“是银河所指引的方向。”
程洁没有再质疑,或许她觉得已经无法再质疑什么了。
杨成羽是对的。他们走了不久,便来到一个山洞前。泉水从洞里流出。
这时,雨停了。河中的水凝聚起来,形成一个上升的漩涡。慢慢地,漩涡散成一颗颗水球,像是破碎的念珠,更像是广阔的宇宙中运行着的日月星辰。他们无法判断这是什么,更不敢靠近。仿佛是大地晶莹的眼泪,不知带来的是恩惠,还是灾难。这是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山中的风从两侧吹向他们。风中,响起了风的话语。这是河的口信。
“你们是谁?是为了什么而来?”河似乎早已知晓一切。
“我们只想救我们的朋友,救所有人。”他们缓缓地说。
“你们想让我怎么做?”河问。
“很简单,请你解除你下的诅咒。”杨成羽回答。
“没有什么诅咒。”
“不,你有。”他肯定地说。
“不,那不行。”河果断地拒绝。
“为什么?”程洁几乎哭了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我也不想,但是人类的愚蠢使我失望和愤怒,他们超越了我忍耐的限度。”河
说,“所以,我不会解除我的诅咒,或者说,是惩罚。”
“他们犯了什么错?”杨成羽问。
“本来我也只是想了解你们,与你们和谐相处。不过多亏了你那丁姓朋友,才让我
看清了你们中的一些人。”
“丁兮岩?”
“不错。是他最先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能将人们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于是他和我作了
那个交易,这使我有更多的机会来接触你们。”
“这有什么不好?”
“交易本身并没有错,它使我接触到了各色各样的人们,虽然他们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但我仍然很高兴。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缺点,因此我将他们的另外一面展现给他们,希望他们
能够改过。可是呢?他们却不以为然,只是把我当作笑话看待,他们并未想过去改变自己不
好的那一面。他们中的太多人都与我想象中的相差太远,正如你们说的——表里不一。所以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给你们一点教训。”
“但他们并没有罪,错的人是你。”杨成羽沉思后,说,“表里不一是人的天性,每个人
或多或少都会有,只不过有的人隐藏得好,有的人展露得多。这并不是罪。”
“这只能证明你们这个物种的可悲。”河固执地说。
“不是这样,你见了太多的恶,你已经疯狂了。你没有资格来否定我们。尽管我们当中
的一些人,有时候明知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但仍要去做,就算可能永远不会成功,又或者
是错的。你可以反对他的做法,但却不能武断地去否定。人类是一个奇怪的物种,他们有着
各自的世界观,我们虽有时互相帮助,有时又相互对立,但终究是各自行各自的事。即使是
璀璨的银河,也有它黑暗的区域。我们是有不足,有时甚至令人发笑,但这并不是人类的罪,
更不是一个没有深入了解我们的生物用来制裁我们的理由。我们可以改过,但你也得弥补你
犯下的错。”
沉默,持续的沉默。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儿杂音。风也平息了。
“好吧,你赢了,我承认是我错了。我可以解除我的惩罚,也不要求你们改过,但我也
不会向你们道歉。”空旷的山中荡起阵阵回音,“而且,不要认为我会放弃。我会等待,直到
我找到一样完美的事物。那时,我再与你们对峙。”
“可以,祝你找到那份崇高的完美。”杨成羽说。
“对了,”河最后说,“是什么让你们找到这儿的?”
“是朋友的信任。”他回答。
“等一下,”程洁问,“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你们不用知道,这是我的秘密。”河的声音渐渐消散。
夜空放晴了,一切重归宁静,只剩下天上那块银白色的斑纹与地上这条涓涓的细流依旧闪耀,但夜空与大地仍旧显得那么寂寞。
“结束了吗?”程洁问杨成羽。
“嗯,结束了。”
“它是从哪儿来的?”
“不清楚,或许是源于什么人心中的执念吧。有的人总是想让事情趋于完美,然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所有事物都有他们固有的缺陷,这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这条河的存在,或许本来就是要让人们明白这点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的使命,想要抹消人性中所谓的‘恶’吧。”
“执念吗?”程洁叹息。
“有信念未尝有错,但是过于荒谬便成了执念。”杨成羽凝望着夜空。
“那你觉得它错了吗?”程洁低声自语。
“不,我并不想否定它的执念。追求的高远或许能成伟业,但真正的遥不可及也就是真
正的失败了。虽然真正的信仰就是要让人一心追求的,如果能轻易得到,也就不算什么崇高的理想了,但是它,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成为了它的桎梏。”
沉默。两人看着身旁的河水,河中,他们的倒影没有扭曲,那是真实的自己。
“要把真相告诉人们吗?”程洁问。
“不了,”杨成羽说,“没有人会相信的。就让这条河成为永远的谜吧。我还想看看它说的完美的事物呢。”
“或许我们应该先改正自身,不要忘了你说的话。”
“好啊,一起见证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