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良的路
知良是个行者,奔波在各异的路上,有好多个年头了。他走过很多路,一条接一条,或荒芜,或别致,或静美,或喧闹。
太阳初升,知良醒了,准备去下一个黄昏,下一座城。
夕阳斜斜挂在巷口,无意间洒落的金粉为闭塞的巷子添上了一抹犀利的明亮,似乎让一切白日里妄图借焦灼人眼的烈日掩去的阴暗和灰尘都暴露了出来,不得不说,这是个寻找真相的最好时机。
沿巷子狭窄的小道向前行,在两旁拥挤的旧屋之间的空隙里,有老人和小孩分散,多是怕了烈日当头照,这会儿全都从屋子里出来,等待最初的那阵夜风。流浪的、家养的狗都已不大分得清了,因为它们都是懒洋洋的。身上的长毛结成了一缕一缕,无精打采地垂在身侧,好像忘记了上次在主人膝头承欢是什么时候,向后看去,那些人们双眼浑浊,布满了血丝,眼珠间或一轮,想晒干的死鱼眼。他们都穿着一样的带着污渍的背心,甚至连手摇蒲扇的频率都一摸一样。风好像从一处来,怎么也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着的厚重的异味,任凭它用多大的劲,也透不进一点点凉。夕阳在这一刻凝固了,凝住了欲穿墙而来的声音。
“年轻人,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多凉快啊,何必成天在外奔波呢!”苍老的男声让知良止步。知良转头,看见散乱堆积着木柴的老墙根,瘦弱的老人佝偻在小板凳上,衣衫比前人更为破旧。
“这是我的职业”知良回头,满眼的认真。
“职业?”老人嗤笑一声,“这就是进步的时代吗?走路竟可以养家了?嘁,我可是不信的。”老人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顺手从地上抓一小撮泥,放在手心里揉成小团,眼睛直直盯着手心,突然把泥团拍在长着稀疏头发的后脑勺上,拍灭了瞳仁里的一粒星子。
知良的眼睛像山间久无人浅尝的深潭,看不出波澜。知良打开背包,翻出一件半旧的,但还算新的衬衣,走过去轻轻放在老人面前。转身,起行。
夕阳黯了下来,风吹不动了,无力地垂下头,倚着危楼暗自伤心,望着青石板上绵绵向前延的愈长的影,轻轻啜泣,像苦人叹。
行程的起点是繁华的城市,那时候还是对什么都跃跃欲试的少年,知良站在城边,踮起脚尖向里眺望。已经能偶尔望见闪烁的车灯和逐渐亮起的高楼的窗。巷与街的交界,年轻的女孩女孩耳上坠着夸张的饰品,脂粉铺陈在脸上,斑斓了眼底的纯净与甜美,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轻蔑。她们手挽手向前走去,一起大笑着调侃姐妹,所过之处,充斥了廉价香粉的气味,有些刺鼻,不过很快消失在暮色与红霞的渐变里。
她们从知良身边走过,瞥到知良的破书包,嫌恶的神色从眼里流露:“真脏,哪来的乞丐,不知道走远点吗?”说着便推搡着侧过身子让知良通过。
“我不乞讨”知良很平静。
“呵,真好笑,那你是捡垃圾的吧!”女孩笑声尖锐地刺耳。
“那不是垃圾。”
“真是个怪人。我们还得赶时间呢!走吧走吧。”女孩们一脸轻夷,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知良抿了抿嘴唇,微弱的灯光打在脸上,眼里亮晶晶的,像三棱镜折射出的彩虹,那么虚无飘渺,那么脆弱,那么梦幻。抓紧肩带的手不曾松开一点点,脚下沉稳的步伐没有减慢一点点。
行者以行走为生,积跬步,赴黄泉。
路灯开得早,女孩们张扬的背影在四散的霓虹里,在破碎的彩砖上,也破碎成了一道道黑影,像戏子泪。
彻底离开了巷子,知良看到了摩登的楼房,看到了霓虹闪烁,比起黄昏,夜更具有魔力,甚至于隐了人间正道,吸引着好奇的野心家走上羊肠小道。映入知良眼帘的是一尘不染的街道和匆匆赶路的旅客。为什么他们脸上有比行道树更加疲惫的神色?知良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挣扎于生计的人,知良也知道,要乐观要坚强要努力。回头,有无数个不知前途是否有光但仍义无反顾的背影。
知良扯出一个笑容,在心底里默念“不计代价,不悔当初”。
回忆和现实在此刻重合了。
复前行,那一张张焦急的面孔被抛在脑后,一下子就不见了。灯下寂寞的长影,像痴人怨。
知良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前行。
叹息和在风里,走了多远的路了?知良望了一眼虚空的脚印,脚印的起点,也曾是个温暖的地方。自己究竟为什么行走?不知道。这里多苦啊,一路上有风有雨,有烈日的暴晒,有路人的不解、冷嘲热讽,甚至当面的嫌恶,却无一句关心和问候。知良想家了,想那个以前认为不可以称之为家的房子了。毕竟那儿还有认识的人,还能说上几句话。那年的夏天也很闷热,小房子里住了八口人,都是些混日子的,成天除了上该上的班,就是躺在家里睡觉,有时候还喝很多酒,开很粗俗的玩笑。父亲不善待爷爷,甚至从来没管过知良,用他的话来说“这孩子傻,养了也没多大回报”。每当这时候,知良总是用那双叛逆的眼睛扫一眼父亲,然后很果断地转身离开,跑到田埂上,望着远方绵延起伏的小山丘出神,一站就消磨整个黄昏。突然,熟悉的呼唤声从耳边响起。“知良啊,该吃晚饭了,回去吧。”知良知道是母亲,又是母亲来了。可他不做声,仍是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咽下泪水。母亲站在旁边,仰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眼眶湿湿的,好像深秋的早晨的草叶上凝成的霜,迷蒙了眼前万里山丘。母亲望一眼儿子,望一眼远方,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流地悄无声息。夏风吹得缓,一声一声,一阵一阵,吹动了苍穹之上上帝的心。知良隐隐记得次日清晨,母亲把行李交给自己时那双温暖的眸子。脚底心忽然腾生出一股力量,像是突然融化在骨子里的热。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前方好像有什么未知的在等待探寻,不明原因,是感觉。知良对空气挥挥手,笑得似初生的婴儿。
知良挣扎着从记忆的渔网里逃脱。解开衣领的纽扣,让风吹拢游离的信念。
人生一瞬,我们孤独地在母亲的泪水里降临,孤独地去认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然后在悲戚的钟声中离去,一个人沉睡。谁会永远陪着你呢?或许所谓人生历练,就是学会在孤独中发现一个从未到达过的世界,发现一个被意识禁锢在内心的真我吧?知良想。
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每个人都为各自的利益而存活,没有人会帮你一把。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
要一个人上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轮回。
为什么要行走?因为活着。
为什么那么沉重?因为我一个人与来自世界的恶意相抗衡。
人烟渐稀了,空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草香,半掩了城中的五光十色。
知良踩在马路上,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以前的路是平坦而稳固的,踩下去会心安,可现在是怎么了,总有哪儿是空荡荡的。知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下一脚踩空了,就会跌下不见底的深渊。由着这种心理发展,真是越走,越毛骨悚然。没走几步,知良的后背便被汗水浸湿,看见路边有家古朴庄重的茶楼,便准备去喝杯茶,享受一下风扇的凉爽。
“这位先生,我们店里消费会高一些,可能不在你的承受范围内,所以请去那儿享用茶水!”门前的侍者穿得干净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平,表情很僵硬,细看时甚至带了几分扭曲的嘲弄,他伸出手指,指向对面小小的,暗黄色的茶水摊。
一位衣着华丽,富态的中年男人从轿车上走下来,摇晃着身子走向茶馆。
“您来了啊!”同一个人,此刻却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态度恭敬地可怕,那张扁平的脸像调色盘一般,瞬间变成了五彩斑斓,“快里边请!楼上的雅座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您可得好好享用?这不,刚好有新茶,是.......”
知良站在一旁,侍者连眼神也吝啬给予。
“还有事吗?人家比你高贵,天生的。没办法。”侍者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是吗。”夜色墨一般浓稠,知良的眼光在夜幕的反差里,折射出犀利的明亮。
望着行者的背影,侍者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突然扯了扯短袖,“今年的夏天有点冷啊”。
脚下还是传来不真实的触感,只是知良不再害怕踩空,不再害怕深渊不见底了。
都说马路是公平的,自始至终,它都平坦地躺在那儿,等待着旅人的涉足,任凭风吹雨淋,也绝不扭曲半分。尽管如此,可这世间哪来的真正公平?有的只是游戏规则罢了。就像马路仅仅只是马路,上面可以走,可以跑,可以骑行,甚至可以驾车奔驰。这场比赛,从开始就预示着——没有公平。这是光明正大的作弊,是光芒下的阴暗面,而游戏规则的制定,亦是地下见不得光的隐秘交易,是赌桌上交换的筹码,是千百年来轮流转的风水。总而言之,这是权力的游戏。
像珠穆朗玛峰和死海的相对海拔,一天天扩大,永世也不可能缩减,不能改变。恰如封建王朝里不可逾越的阶级对立,延续到现今,融在骨子里,浇筑着野心。于是资本一天天积累,为后辈的竞争提供了可持续的动力,而这些资本,是平民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路面上的水泥一层层向上浇筑,路上的灰尘离天堂越来越近。
知良抬头,只见澄澈的夜空托着密密的星,星子在无意中闪,却给不出一个回答,拆不开一个心结。
天黑的彻底,城郊的小树林里点着幽暗的灯,本以为没有人会涉足,但小孩子清脆的笑声打破了沉寂的夜色,知良回头,看见树林的亮处,有许多老人,带着小孩,在嬉戏着,谈论着。突然间,知良被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吸引了目光。她的双眼闪着好奇,她羡慕地看着群童打闹。知良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拂去孩子头上细碎的落叶。
“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玩?”
“他们说我贫穷,说我是个傻子。”
“为什么?”
“我只有奶奶,我只喜欢看星星。叔叔你又是为什么一个人?”
“我是个傻子。”
借着皎皎白月光,他看见女孩的眼里盛满了星星。
知良笑了,眼里的星星闪闪发光。
眼前分岔两路,一道宽阔平坦,的野草柔顺地低下头,臣服在侧,仿佛恭迎帝王驾临,让人感觉踩到哪儿都是亵渎,有无限的压力。一条狭窄幽暗,荆丛散乱分布,似乎从未有人涉足,其险其长都是未知。知良抹一把额前垂落的汗珠,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是个天真无忧的少年。年幼的知良是个顽劣的小孩,他常惹事,总是给父母邻居意想不到的惊吓。十七岁那年,他逃学去看社戏,耽误了学习,气得年迈的爷爷中风而逝,他哭着跪在爷爷的遗体前,保证以后再也不叛逆了,要乖乖听话了。可爷爷还是走了,在他心上划下了裂口,没有在滴血,却总让他在夜深人静时感到剧痛。你还是没完成你的保证,人到中年,没有升官发财,没有似锦的前程,反倒背着破书包行走在世间,你知道你还是那头顽劣的骡子,依旧是走不寻常的路,想不该想的事,还是当年十七岁的他。风吹干了额角汗珠,钻进你半敞的衣领,忽然有些凉意。你甩甩头,把曾经的一切都抛开。毕竟,路还在脚下延伸,脚比路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知良累了,靠在绿公园的长椅上,叹息如山一般沉重。
明天在哪儿歇脚?
哪儿容我栖身?
我是谁?
“地平线下即是初阳,山重重水迢迢不以遏光明。”
谁在说话?
——知良惊坐起,匆忙收拾破书包,往那更深的黑暗里奔去。毁誉由人。
日出杲杲,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好像从没来过一般。
星河流转,岁月匆匆地来去。
荆棘鸟唱出最后一个音符,天地都为之动容。血沃之处,荆棘开出了真正的花,那么梦幻,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