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
盖聞:水有源木有本人之有祖。清之源則流自长長,培其本則枝自茂。家有譜可辨明歴代親疎,國有史可记载朝代衰盛。人生莫不知爱亲。而爱亲之道,又莫重与尊祖敬宗。王氏祖先出于周朝灵王太子晋公之后,距今二千五百余年戌年。
“这本是新修订的,是打印版,只是部分的内容,最完整的那本不在这里,在福建霞浦的那座祠堂里——那座祠堂啊……”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刚翻到的那页纸,目光没了焦距,但只是一晃神,便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她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下了一本更显厚重的书卷。书卷的边缘处微微翘起,而它后方的书柜,红木光泽的边,浸透了满屋子书卷的陈香。书卷在老人瘦小的手里,愈显出了份重量,翻开,是泛黄的纸页。
“这本是手写本,破损的比较厉害。”
“哇,这是小楷哎,好好看!”
“恩……找找你的名字吧,知道自己的字辈吗?”
“不知道……”
老人哑然,“我们那时候都是按字辈取名字的,现在啊,哎……”
“管着祠堂,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做,只有特定的日子是忙碌的。空闲的时候,我总爱翻看族谱,最喜欢那本手写本,虽旧,却饱含着岁月的味道。觉得一份厚厚的族谱中记下的不仅仅是家族的袭承血脉,更是一个个可以被编织想象的故事。只可惜我丈夫家并没有族谱流传,我的名字写在这本族谱中,却没了后续,会感到些许遗憾——我的家庭没有故事留存,就好像一潭浅浅的湖水,即便流淌千年,也只能被后人一望触底,再无神秘,再无念想。”
看管祠堂的这位老人是家族中的一支直系,如今丧子丧夫,孤苦一人。她住在离祠堂不远的一座老屋里,破旧,却处处蕴含生机。
“这个枕头,还有这床被褥给你。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这儿倒是好久没有来过人了。先休息一下,我们下午过去。”
就着枕头睡下,忽然发现枕头上绣着一枝桂花。手指轻缓触摸,轻柔润滑。缕缕丝线交错横生,错落有致,花朵栩栩如生,悄然绽放华彩。
正值中午,阳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物。阳光暖暖的,我似是枕着太阳睡觉,桂花香弥漫。我迫不及待去接近暖阳的光芒,直到发丝、耳朵和手臂都变得炙热,直到我的心里开出了花……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待我醒来的时候,天却已暗了下来,冷色调灰白的云层,不一会便迎来了瓢泼大雨。
乡村的路仍是未曾修过,坑洼中积满了黄色的泥水,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泥水溅到裤脚。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像是处在雨水之中。
祠堂虽老,排水却是极好的。这么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积水。
祠堂的门边写着一副对联,“堂势尊严昭奕代祖功宗德,孙支繁衍承万年春祀秋尝。”而在门旁的墙上,挂着一个半米见方的铭牌,上写着:“王氏家厝”。青砖砌成的台阶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一层层通向宽阔轩敞的大门。进入祠堂,正堂有十几米长的样子,宽房大屋,两侧有厢房,一侧为摆了十几张桌子的通堂,大概是议事和聚餐的地方,一侧为隔成几间屋子放些杂物的房子。正堂的正厅摆着香案,供奉着先祖牌,厅堂里有一张很大的照片,是家族长辈和出资修建这个祠堂的人的合影,有上百人之多。照片的一侧记载着修建祠堂时出资人的名字和所出金额。沿着回廊走动,廊柱有小孩腰粗细,油漆在多年的风雨中剥落殆尽,早已看不清原色,柱下圆形石墩刻着花鸟鱼虫图案。
“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族人便要到祠堂里祭祀上香,在香雾缭绕中,族长率领族人向列祖列宗汇报着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和族人的大事小情。知道为什么说以前吗?1949年之后的前三十年‘破四旧’与‘文革’,后三十年有城市化,刚刚说的那种景象我也未曾见过,也是听我的母亲说的。本来,像祠堂这样的家族文化载体,已经毫无重建的可能。但是,如今却有很多人开始重建祠堂,修谱寻根。”
“那些镌刻在灵牌上的名字早已在岁月中消失,在族人眼中变得陌生。但在祠堂里,气氛总是庄严而肃穆的,我能从他们眼中看到对祖先的恭敬之意。”
鼎茂清儒 善兼紀道 懐居昭尚 敬錫永均 彌增世高 公魁仁宰 應廷大光 承朝正齊
德思步孔 學必希望 存心治国 品性端良 夀康安吉 全宗榮昌
文羲子建 書則偉賢 克志興中 秉賦慈祥 福賜奕澤 源逺綿長
“学必希望。原来我应该叫学颖。”
尝试着履平书角的褶皱,但它们又一次次顽强的翘起,这些褶皱被压了太久太久了,不知,它的身上又有些什么故事呢?在家谱面前,翻阅着它们或泛黄、或新鲜的纸张,一个个名字从眼前走过,所有的名字之间,都是时光,是人生,是时代,是家国。
我站在廊柱旁,回望,有种回到久远的以前的错觉。我手上拿着的这本族谱——从老人的住处带过来的手写本,它的内容、封面、字体都带着岁月的痕迹,让我禁不住探寻它身上的故事。故事的根源是人的故事,人的故事也是岁月的故事。
寻找老人的身影,刚刚还看见她在打扫雨后落叶,现在又在哪儿呢?
哦,原来在这儿。视线聚集处,老人惬意地躺在老人椅上,手捧一本书。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看她读的书。
“您看的什么书?”
“是《礼记》。”
老人将眼前的那页折起一个角,放在膝盖上,然后抬头。
“各处都走过一遍了?”
“恩。”
“你身上挂着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老人像是忽然发现了新大陆,眼睛亮闪闪的。
“是相机。”我答。
“可是我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
“这是相机的一个种类,叫单反。”
我将相机从脖子上取下,半蹲下,拿到她面前,“您可以试试,其实操作很简单的,拍出来的照片会比手机好看很多。”
“我用的老年机,不能拍照片。”老人做了个苦闷的表情。
“您可以用我的相机拍,试试?”抬头,对上老人灿烂的笑颜。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桂花的香味,弥漫在秋日,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我坐在车上,透过窗户看街道,人影憧憧,像是在看电影。
我现在在福建霞浦。
临走的时候老人嘱咐说,“有空的话,去看看霞浦的那座祠堂吧。”
于是,我就来了。我想这儿一定有更多的故事。
《礼记·祭统》有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这是我那日,在老人身后看她的书看到的一行字。而在老人的眉眼中,我看到那份家族代代承袭的厚重感与源远流长的浪漫。
一个急刹车打断了我的思绪。透过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我看见一位老人向我们脱帽致意,而我身边的司机,微笑着回应。
这便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