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1】 《广陵散》崔安笛
广陵散
"叔夜,你可曾知,那不仅是你的最后一曲,亦是我的。"
景元四年,夏。
我被三千太学生的齐声声呐喊所惊醒,被一双颤抖的手抱着,沉默着听那由远而近的轱辘声:吱嘎,吱嘎。
晚风寒凉,这些清高的文士,跪在刑场前,跪的笔挺,笔挺,像是一支支狼毫,嵌在青石的缝里。
石板的阴凉沿着他们的背脊缓慢吐着蛇信,他们一如无枝可栖的昏鸦,啼得哀戚,却坚定:
"请陛下赦免嵇中散,我等恳请嵇中散做吾等老师!"
掷地有声。
震得朝廷哗然,却惊不动那道珠帘,拂不乱那驾马车的帷幔。
没有人回答。
如同天幕一般的殿堂阴影下,没有人,敢说话。
囚车的车轮不断碾来,碾来。
死囚缓缓地走下了车,镣铐叮当,叮当。
一个孩子的声音打破了让人窒息的寂静,他哭喊着:
父亲。
他的父亲是笑了吗? 他蹲下身,轻轻地说,别怕,巨源会抚养你们长大的。
风,轻轻卷起沾满了灰尘的宽袖,锒铛声一步一响地远了,远了——
他从容地上了刑台。
抱着我的手冰凉而绝望,我听他哽咽着,用破碎的声音喊了那一声,那最后的一声:
"叔夜!"
便是泣不成声。
孩子的父亲笑着应了,徐缓着,从容着:"兄长,可否借琴一抚?"
他的兄长忙擦干眼泪,将我郑重地递给另外一双手,一双布满了琴茧的,带着镣铐的手。
他仍是笑着接了,镇定地就地坐下,不疾不徐地调了音:
"峥。"
我一怔,那是第一次,我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殿宇上看不透的黑,看到了天边最绚烂的霞,看到了让我看见的人。
他是山间最净的溪。
他带着镣铐,本该是满身狼狈,却兀自微微地笑着,轻轻阖上眼帘。
一个音。
我分明看见,嵇山里最明净的竹叶落在他发梢肩头,纷纷扬扬; 而他,则一袭青衫,阖着眸,慢慢地抚琴。
抚过了春,那个汲郡山沉默自守的隐士问他:"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
他笑了,悠悠地拨了一个音:"奈何。"
抚过了秋,那个将石髓作糖吃的隐士唏嘘:"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
他仍是笑,轻轻捻了捻琴弦:"奈何。"
抚过了一个个山中的月夜,那个不知名的奇人教与他《广陵散》,也教与他与之相和的风骨——聂政刺韩傀。
林间的风自是来去,他自是顾着眼前三尺,任人多人寡,抚过了三十九载。
叔夜啊,我轻轻叹了一声,他是世间最净最静的一滴泪,一如他的琴音。
他的指在我的弦上翻飞,抹,挑,吟,猱…… 我渐渐战栗起来,一种陌生的情绪蓦然注入了冰凉的琴身,刺激着沉静的神经。
在那面平滑的铜镜里,我看见了不曾熄灭的火焰——那是能焚尽这个时代的刚烈。
他的悲愤,他的屈辱,他的宁折不弯……
他告诉我的,我将控诉给这片天地的黑,啼泣给这片天地里俯仰的每个人。
琴音哀哀而起,那是吕安赤红着眼睛咬着牙告诉他,叔夜,我的妻子被兄长玷污,自尽了……
他愤慨,却仍是劝吕安勿要告发兄长,以免玷污吕氏之姓氏。
恍若金石!这一弦,是聂政最初复仇失败的不甘与忍辱;那一声,是嵇康的无力与震怒。
他重重地划过琴弦,激得镣铐峥然而响。
不曾想,吕安的兄长先一步污蔑吕安虐待母亲,吕安入狱。
嵇康大怒,不顾劝说,誓要还吕安清白。
陡然间,琴音怨怒而迭。
一身被岁月剔透了的傲骨,却是被钟会构陷,入狱,
待斩!
穿云裂石!这一音,是聂政决意刺杀韩傀的侠义与孤注一掷;那一调,是嵇康明知其不可而偏行的孤傲和义气。
金铁之声,浩浩荡荡。
那是最锋锐的剑气,斩开这一角的夜色,鸣着三十九年的悲愤,三十九年的淡泊,三十九年不曾变过一丝一毫的峥峥烈骨!
他稳坐在刑台上,一如最劲挺的竹,修长,坚韧,宁风浪再大,亦不曾弯下骄傲的脊梁:他是可以"伏清白而死直兮"的人!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是那么干净的人!
原来,叔夜,你是浩荡红尘里最烈的风骨。
风在呼啸,而我在风里为你引吭。
天尽头浩大的夕阳为他撒上壮烈的红,凄美,又不屈。
最后一个音落下,琴弦兀自震颤不止,似乎有怎样的一种情绪,要融化冰凉的身躯。
闻者动容。
三千学生仍旧匍匐在地,只是他们面朝着的,不再是那个在黑夜里的帝王。
孩子没有再哭,只是呆呆地望着,望着他稳坐在刑台上的父亲。
他仍是微微一笑,笑着对着那轮最后的夕阳,低头,微微地唏嘘着:"从前孝尼曾想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总是固守着当初和那奇人的约定不传之于他人,现在却要失传了。"
"广陵之后,再无广陵。"
说罢,从容就戮。
刀锋过处,千人同哭。
最后的一个音,断了我的弦。
那天的夕阳那么红,叫我分不清那是他的血,亦或是天的血。
天地齐哀,海内扼腕。
叔夜啊,他的峥骨刺痛了司马的脊梁,也挑断了自己的弦。
叔夜啊,你曾赞琴"惟倚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可你自己,难道不也是像你的琴,像你的琴声吗?
"叔夜,你可曾知,那不仅是你的最后一曲,亦是我的。"
可我不曾后悔过。
被你弹过的琴,又怎会愿意到别人的手里再发出声音?
"叔夜,你可曾知,哪怕我在后世苟延残喘,也再也不可能见到能挑断琴弦的骨头了。什么东西,和你,和我,和广陵,一起葬了,也罢。"
苍然的暮色自远而至,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总是笑着的人 笑着生,笑着死,如玉,如竹,如火,又似琴骨。
叔夜,只有你的刚烈,才能弹出真正的广陵。
不会再有了。
嵇康之后再无嵇康;广陵之后再无广陵。